立竿见影的包产到户
年2月,我从腾冲县委宣传部调到云南省委政策研究室农村处工作,从事农村改革的调查研究。
农村改革并不是一开始就搞包产到户,而是经历了定额工分、联产承包才发展到包产到户的。在“大集体”时代,定额计酬一直存在,只不过不是那么名正言顺,不能大规模推广而已,所以改革阻力不大。(也不是没有阻力,参看我的《剥削式送粪》篇)。这次改革推广定额工分的时间并不长,就让农民尝到甜头、壮了胆,“各家各户干”的要求高涨。
年建立的人民公社,也确实有它的优势。最大的成果是修建了许多水利工程,为以后多年的农业生产打下了良好的基础。在土地改造方面也成效显著,这个体制有利于坡改梯、小田改大田、修村镇规划。这个时期推广了“农业八字宪法(土、肥、种、水、密、保、管、工)”,对推动农业科技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,但这一项对公社体制的依托性就没有上面两项强。人民公社作为大跃进时期的产物,也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些问题,第一是虚报浮夸,第二是平均主义倾向,第三是盲目求大,认为大才是社会主义的。我在楚雄哨区到过一个生产队,20户人家,居住地海拔相差多米。有人计算过:生产队长通知一件事,如果每家人都跑到,要走40公里。点荞的时候,山顶上的人要等山脚下的人带着干粮爬上来;栽秧的时候,山脚下的人又要等山顶上的人跑上来。群众强烈要求分队,但上面就是不准,要求坚持“一大二公”。
到了六十年代,公社体制最大的弊病越来越突出了,那就是平均主义。在国家与集体关系上,生产队产量透明,多收就要多交公余粮,少分救济粮,于是生产积极性不高、瞒产私分严重。在集体与个人的关系上,多劳不多得,大家磨洋工。在田里挖地,杵着锄头讲闲话,被称为“抱着锄头喂奶”。大家巴不得晚出工、早收工,忙自家的私活。家里的自留地披星戴月“描花绣朵”,公家的活尽量晚出工早收工,干活“猫盖屎”。我插队的地方,过去男人下田,女人在家干家务、送饭下田,还分得清农忙、农闲。现在人口暴涨、劳力大增,女人也下田了(女人们发牢骚:“现在讲男女平等,其实就是骗我们下田”),一年天不得闲,还不出活。工分值太低,“吃粮靠集体,用钱靠自己”。可养出、种出的产品都不让卖,说是“资本主义”。玉溪一位大队书记对愤愤地我说:“过去一找点钱就说我搞资本主义。没有资本,还能有什么主意!”自己拿到街上卖,经常被没收。群众编笑话说:“山上的野人问我,解放前前我们抢人,要动长刀才是;怎么你们汉人抢人,‘没收’的一声就抢走了?”在哨区看到,彝族妇女想卖只鸡,不敢进集市,坐在外面的路边;鸡装在背箩里,还要用草帽盖上。知道的打开草帽看看,不知道的就过了。到“文化大革命”,平均主义更严重。搞口粮“自报公议”,基层干部、农民都知道根本行不通。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,全县统一赶街天,以防止有人从这个街子买东西到那个街上卖,斩断了互通有无、多少的渠道。“各家各户干”,其实早就是农民普遍的愿望,但迫于政治压力,谁也不敢说。我听到农民在讨论住宅的设计时说:“还是要建成前后两院。将来私人可以养牲畜了,人和牲畜可以分开。”我心中暗笑:“真是农民不懂政治。都人民公社了,还想着私人养牲畜。”后来才知道他们比我懂,因为他们能感受到历史的必然。
这个情况熟悉农村情况的干部都很清楚,很想改变,就是不敢改变,因为面临“白猫黑猫问题”。在中国人民大学,有两个南斯拉夫的专家来交流。我问他们:“你们的土地是承包,还是归农民所有?”他们说:“就是归农民所有。”我又问:“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是生产资料公有,那你们根据什么说南斯拉夫的农业是社会主义农业?”他们不回答了。当时中国就处于这样的状况。当时我们搞改革的和理论专家在一起开会,说起什么是社会主义农业,我们说不过他们(我觉得邓小平来也说不过他们,所以“不争论”);说起包产到户以后农村发生的变化,他们说不过我们。所以讨论各说各的,散会各走各的。虽然没有找到包产到户的理论依据,但老百姓受益了,还是要推广,这叫“摸着石头过河”。其实,邓小平最早引用四川俗话“黄猫、黑猫,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”,就是在年7月为恢复在大跃进中遭到重创的农业生产,针对关于多种形式的农业生产关系的争论说的。他还说:“哪种形式能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就用哪种形式”,“群众愿意采取哪种形式,就应该采取哪种形式,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来。”这个观点遭到了毛的严厉批判。
刚开始不敢叫“包产到户”,怕直接犯了六十年代初“三自一包、四大自由”的大忌,只敢说“联产承包”。其实两者的做法还是有区别的。玉溪县是政府、集体控制力比较强的地方,开始时搞的就是名副其实的联产承包。那一季庄稼是集体种下去的,承包时根据苗情估产,然后竞标承包。承包额是要交队上统一分配的,超产的归自己。队上统一的那部分,包含了公共支出、干部报酬、五保户抚恤等,有的还准备了来年的籽种、饲料等。这样的承包形式其实也有它的优势,可大多数群众还是想更简单一点。农民把承包形式概括为三句话:“交了国家的,留足集体的,剩下都是自己的”,简单明了,深入人心,势不可挡。到了第二年,庄稼从头到尾都到户了,籽种、饲料也就到户了,队干部也没有过去那么多事儿了,一切都变了。以后就干脆叫包产到户。
这么搞到底行不行?我们政策研究室还是坚持客观、实事求是的原则进行调查的。我跑遍了乌蒙山、哀牢山、无量山,到农民家里看,和农民座谈。因为农民收工以后才有时间,我们只有晚上去座谈,经常就睡在农民家。记得在南华县五街,在一个农民家谈到深夜,他留我在他家睡觉。我一看他两口子领着三个小孩,就一张床。垫的是通了大洞的席子,盖的是一条救济棉毯。实在没法在那里睡,决定还是回5公里外的乡上去。那天晚上没有月亮,我一个人在山上走,又没有手电。钻树林的时候,什么也看不见,好多路我是用手摸着走,像狗一样爬着回来的。
调查反映,绝大多数农民和基层干部是支持包产到户的,当然也反映了许多问题,如水渠没人修了,共房漏了,五保户没人管了,手扶拖拉机不知该归谁了,等等,实实在在。但我们觉得最根本的变化,是农民有饭吃了。就凭这一条,就要支持包产到户。
当年云南农村饥荒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。我插队的荆竹寨,还不算很穷的地方,平常日子还过得去,但如果农民家里办什么大事,如娶媳妇、建房子,就要拉饥荒。青黄不接的时候,要到很远的地方借粮,借一升谷子,秋后要还一升米,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利率高达30%。干活时他们经常长吁短叹:“什么时候把饥荒还上就好了。”我们在山上的同学就更惨了。他们说经常饿得躺在床上。听队长叫:“分洋芋了!”赶快起来分一点洋芋;煮吃完又躺到床上熬。
云南边疆一些少数民族有一个风俗,没有粮食就可以找村里其他人借,对方如果还有就不能不借。等到借完了最后一家的粮食,全村一起断粮,也不向政府叫苦,就跑到山上去挖野菜、捉竹鼠吃。上面的干部要是脚懒点,到时候进村发现全村人都不见了,就要赶快上山去找回来救济。救济玉米他们还吃不惯,拿到手就站在粮管所门口找人换大米。干部说:“饿成这样了,就不要挑挑拣拣了,还是吃点玉米吧!”他们说:“老土司时候我们也不吃玉米,共产党时候为什么要叫我们吃玉米?”搞得干部无言以对。
包产到户才一年,我父亲参加省三级干部会回来,很惊异地对我讲:“以前开三级干部会,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布置度荒、强调不能饿死人,今年不讲了,一个字都不提了!”我们下乡也清楚地感到群众对我们态度的变化。以前见群众到我们,就说:“领导下来了,给我们批点救济粮把!”要是我们帮助他们批到救济粮,他们还会说:“光有粮食指标还不行,我们没钱买,再批点救济款吧!”包产到户以后,群众见了我们,热情地领我们到家里去看:“你看我今年谷子有多少、玉米有多少、洋芋有多少。还有豆,我还种了些南瓜,也可以当饭吃”,生怕政策变回去。我在会泽县遇到一个农民,包产到户第一年,粮食就吃不完了。粮食多了怎么办?他犯愁好久,才拿定主意:“老子一辈子都只敢打散酒,今年要喝瓶子酒!”他带我去看他买的一箱瓶子酒,得意非凡。
从此云南农村再也没有听说闹过地区性的饥荒。
农民粮食够吃后,还带来一个大变化,就是“大字报地”逐步消失了。以前饭不够吃,就到山上大肆开荒。坐汽车出差,山上满眼都是开荒地,看不到多少树。那些地非常陡,远看活像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一样。开那么多地,其实产量非常低,用农民的话说,“种几山坡,收一箩箩。”在盐津县,一位农民向我诉苦:“分给我的地我不敢去种。”我说:“包产到户是中央的政策,分给你你就大胆去种。”他说:“我不是怕那个。我是怕种地的时候摔死。”他带我去看他分到的山地,毫不夸张地说,那坡大约有60度。种地时一不小心,人就会从山头滚到沟底,中间停不住的。因为地就在鼻子面前,他的锄头把只有两尺多长。一锄头挖下去。要小小心心地抽出来。要是顺手往后一带,那块土就会滚到山脚下,从此没有了。包产到户后,坝区的产量上去了,那些山地也就自然退耕了。现在云南的山头,基本都绿了。
随着包产到户大面积推开,“小河”变成了大江,不能摸着石头过了,理论问题又尖锐了起来。于是有一位专家出新理论,说:“包产到户和生产队并没有多大区别,只不过生产队时是天天派工,包产到户是把一年的工一次派下去。”这样的理论,好比是给黑猫刷白漆,连我们这些坚决支持包产到户的人都觉得难以服人。后来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提出“双层经营”的理论,国家、集体双重拥有土地所有权,承包户拥有使用权、经营权,才算有了个比较像样的理论依据。中央政策研究室的一些年轻人觉得还不彻底,说能不能就明确土地归农民所有。杜润生大骂:“年轻人不懂事,这样说是要掉脑袋的!”
当初包产到户出现的问题,后来大多不同程度的解决了。解决得不够好的,是水利设施维护问题。还有一个问题,就是不利于规模经营,现在又需要尝试解决。
现在有人问,当初能不能坚持集体经营?我只能说,中国农村的情况千差万别,不能一概而论。当时我们预测包产到户的长期效果时,就提出一个问题:有没有搞包产到户时间很长的地方?结果发现云南有极个别少数民族地方,从建国以来就没有搞过合作化。上面的干部上山,那里队长、会计、保管、记分员,班子齐全。干部下山,各干各的。年底交报表,上面说数字对不上,下面说,你们自己改改好了,那本来就是给你们看的。而有一些发展落后的少数民族地方,群众却反对包产到户,原因是一个村只有少数几个人懂生产,大家还想依靠他们指挥。更奇葩的,是发现了还有年办了大食堂后就没有解散过的地方,可惜我们没有去现场调查。选择不同形式,客观条件、干部、群众的情况不同,结果就不同。关键还是邓小平那句话:群众愿意怎么干。我的看法,在大集体搞了20年没有让老百姓满意的情况下,包产到户成为绝大多数农民明确的选择,是不可阻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