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条示龙场诸生

明·王守仁（—年）

作于明武宗正德元年（年）

诸生相从于此，甚盛。恐无能为助也，以四事相规，聊以答诸生之意：一曰立志；二曰勤学；三曰改过；四曰责善。其慎听毋忽！

立志

志不立，天下无可成之事，虽百工技艺，未有不本于志者。

今学者旷废隳惰，玩岁愒(kài慨)时，而百无所成，皆由于志之未立耳。

玩岁愒(kài慨)时：贪图安逸，虚度岁月。出《左传》昭公元年：“玩岁而偈日。”

故立志而圣，则圣矣；立志而贤，则贤矣。

志不立，如无舵之舟，无衔之马，漂荡奔逸，终亦何所底乎？

漂荡：指“无舵之舟”。奔逸：奔跑，指“无衔之马”。底：终极。

昔人所言，使为善而父母怒之，兄弟怨之，宗族乡党贱恶之，如此而不为善可也；为善则父母爱之，兄弟悦之，宗族乡党敬信之，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？使为恶而父母爱之，兄弟悦之，宗族乡党敬信之，如此而为恶可也；为恶则父母怒之，兄弟怨之，宗族乡党贱恶之，何苦必为恶为小人？

诸生念此，亦可以知所立志矣。

勤学

已立志为君子，自当从事于学。凡学之不勤，必其志之尚未笃也。

从吾游者，不以聪慧警捷为高，而以勤确谦抑为上。

诸生试观侪辈之中，苟有虚而为盈，无而为有，讳己之不能，忌人之有善，自矜自是，大言欺人者，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，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？有弗鄙贱之者乎？彼固将以欺人，人果遂为所欺，有弗窃笑之者乎？苟有谦默自持，无能自处，笃志力行，勤学好问，称人之善，而咎己之失，从人之长，而明己之短，忠信乐易，表里一致者，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，侪辈之中，有弗称慕之者乎？彼固以无能自处，而不求上人，人果遂以彼为无能，有弗敬尚之者乎？

诸生观此，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。

改过

夫过者，自大贤所不免，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，为其能改也。故不贵于无过，而贵于能改过。卒：最终。

诸生自思，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？亦有薄于孝友之道，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？缺：亏缺。偷刻：尖刻。

诸生殆不至于此。不幸或有之，皆其不知而误蹈，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。

误蹈：误行。素：素来。规饬：规诫。

诸生试内省，万一有近于是者，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，然亦不当以此自歉，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。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，虽昔为盗寇，今日不害为君子矣。若曰吾昔已如此，今虽改过而从善，将人不信我，且无赎于前过，反怀羞涩疑沮，而甘心于污浊终焉，则吾亦绝望尔矣。

悔咎：悔过自咎。自歉：歉疚。馁：不足。羞涩：羞愧。疑沮：沮丧。终焉：到底。尔：你们。

责善

责善，朋友之道，然须忠告而善道之。悉其忠爱，致其婉曲，使彼闻之而可从，绎之而可改，有所感而无所怒，乃为善耳。

善道之：诚恳地解说。悉：尽。致：极尽。婉曲：婉转。绎：寻求，推究。

若先暴白其过恶，痛毁极诋，使无所容，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；虽欲降以相从，而势有所不能，是激之而使为恶矣。故凡讦人之短，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，皆不可以言责善。

暴白：揭露。过恶：过失罪恶。痛毁极诋：痛切、极端地诋毁。降以相从：贬抑自己以听从批评。讦jié:揭发别人的隐私或攻击别人的短处。攻发：指责揭发。沽直：博取正直的名声。

虽然，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，人以是而加诸我，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，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？

诸：于。安：怎么。乐受：乐意接受。感：感激。

某于道未有所得，其学卤莽耳。谬为诸生相从于此，每终夜以思，恶且未免，况于过乎？

卤莽：鲁莽草率。谬：错误，常用作谦辞。且：尚且。

人谓“事师无犯无隐”（语见《礼记·檀弓》。无犯：不冒犯。无隐：无隐讳。），而遂谓师无可谏，非也。谏师之道，直不至于犯，而婉不至于隐耳。使吾而是也，因得以明其是；吾而非也，因得以去其非。盖教学相长也。

谏：下属对上级、晚辈对尊长的直言规劝。直：直率。婉：婉转。

诸生责善，当自吾始。

（明）王守仁撰；吴光，钱明，董平等编校,王阳明全集中,上海古籍出版社,.第-页

作者

王守仁（年10月31日—年1月9日），幼名云，字伯安，别号阳明。浙江绍兴府余姚县（今属宁波余姚）人，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，自号阳明子，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，亦称王阳明，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。官至南京兵部尚书、都察院左都御史。因平定宸濠之乱军功而被封为新建伯，隆庆年间追赠新建侯。其学术思想传至中国、日本、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，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。集立功、立德、立言于一身，成就冠绝有明一代。谥文成，故后人又称王文成公。

导读

明武宗正德元年(公元年)，太监刘瑾专权，将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20余人逮捕入狱。王守仁当时正在兵部任武选清吏司主事，因直谏触犯了刘瑾，被廷杖四十，贬谪贵州的龙场驿做驿丞。在这荒野之地，他创立了龙岗书院，继而主讲贵州书院。

本篇是阳明流放龙场驿时对学生的教导，应是王阳明为弟子制定的“为学做人”的基本准则。

身处艰难困苦的阳明，当时不仅性命尚有遭人暗害的危险，而且自己的精神也正处于一个剧烈的转变时期。艰难困苦的龙场环境净化了王阳明的心灵，经历“生死体验”后，王阳明胸中形成了初步的心学理论体系，体悟了“道”的精义。

面对求教的学生，他满腔热情，谆谆劝导，将立志、勤学、改过、责善作为求学的四门基本功夫，他对学生为学的四点要求和希望，是通过假设、选择性论证，启发诸生自悟，以使其从内心接受。

古人说：经师易求，人师难求。阳明教导学生，无时无地不从修身立志出发，不论安危荣辱，仍能坚持信念，身体力行，不愧为人师表。

特别提示

学要明道，学要学透，学要用好，尤其是不能乱用。

以“责善”为例，按照孟子的思想，“责善”是朋友相处之道，不是父子相处之道，在传统社会里，家庭为重，父子相处，“责善”不可避免，尤其是在以父权为中心的家庭里。但是孟子却说：“父子之间不责善，责善则离，离则不祥莫大焉。”(《离娄上》)大概孟子认识到父子之间只是亲爱的关系(父子有亲)，而责善则不免引起对方的抱怨，甚至怀恨，这样就容易造成双方的隔阂，由隔阂而产生嫌隙，这对以和睦为主的处家之道显然不利。

今天我们看起来，孟子的话原则上是很对的，事实上却很难做到。这就提醒我们父子之间少“责善”，如果要“责善”的话，一定慎重，并要讲究一下“责善”的技术，譬如从动机、态度、方式上多加注意，不因此而破坏彼此之间的情分。

译文

各位同学来此从学的人很多，我担心不能对你们有真正的帮助。现在以四件事情规劝你们，聊以答谢大家的厚意。我要说的是：一要立志，二要勤学，三要改过，四要责善，望能听仔细了，重视起来。

立志

志向不能立定，天下便没有可做得成的事情。各种工匠有技能才艺的人，没有不以立志为根本的。

现在的读书人，旷废学业，堕落懒散，贪玩闲散，荒费时日，因此百事无成，这都是由于志向未能立定的缘故。

所以立志做圣人，就可以成为圣人；立志做贤人，就可成为贤人。

志向没有立定，就好象没有舵的船，没有衔而无人驾驭的马，随水漂流，任意奔逃，最后能有什么结果呢？

前人曾经说过：假使一个人立志为善做好事，可是你的父母却因此愤怒你，兄弟怨恨你，族人乡亲轻视厌恶你，如果是这样，就不去要为善做好事，倒也说得过去。如果立志为善做好事，使得父母疼爱你，兄弟喜欢你，族人乡亲尊敬信服你，何苦不去立志为善做好事，不做君子呢？反之，假使做恶却使得父母疼爱你，兄弟喜欢你，族人乡亲尊敬信服你，如果那样而去作恶，倒也说得过去。如果因为作恶使得交母愤怒你，兄弟怨恨你，族人乡亲轻视轻视厌恶你，何苦却一定要做坏事、做小人呢？

各位同学想到这点，就可以知道为君子应怎样立定志向了。

勤学

已经立志做一个君子，自然应当从事于“学”，凡是求学不能勤奋的人，必定是他的志向还没有坚定的缘故。

跟随我求学的人，不是以聪明智能机警敏捷为高尚，却是以勤奋谦逊为上等。

各位同学试看你们同学当中，假若有人本来空虚却装做充实，本来没有却装做已有，掩饰自己的短处，忌恨他人的长处，自我炫耀自以为是，大话骗人的人，假使这个人天资禀赋虽然很优异，同学当中有不痛恨厌恶他的吗？有不鄙弃轻视他的吗？他固然可以欺骗人，别人果真就被他欺骗，有不暗中讥笑他的吗？假如有人谦虚沉默自我持重，以无才能自居，坚定意志努力实行，勤奋求学，喜好请教；称赞别人的长处，并且责备自己的过失；学习别人的长处，并且能明白自己的短处；忠诚信实和乐平易，外表内在一致的人，即使这个人天资禀赋虽然很愚鲁迟钝，同学当中，有不称赞羡慕他的吗？他固然以无能者自居，并且不求超过他人，他人果真就以为他无能，有不尊敬推崇他的吗？

各位同学明白了这个道理，也就可以知道应怎样去勤于治学了。

改过

说到过失，虽然大贤人也在所难免，不至于完全没有，但是不妨碍他最后成为大贤人，就是因为他能改过啊。所以作人不注重于没有过失，而是注重能够改过。

各位同学自己想想，日常在廉耻忠信之行方面有缺点吗？也有轻视于孝顺友爱的道理，陷入了狡猾奸诈苟且刻薄的习气吗？

各位同学恐怕不至于这样。假若不幸或者有此情形，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误犯过错，平日没有老师朋友的讲解学习规勤约束的缘故啊。

各位同学试着反省，万一有近似这样过失的行为，当然是不能不极力悔过；但也不应当因此过于歉疚而自卑，以至于没有了改过从善的心了，只要能一朝悔悟，除掉旧有的恶习，即使从前做过强盗贼寇，今天仍不妨碍你成为一个君子啊。如果你们中间有人说，我从前已经这样坏了，今天虽能改过从善，但是别人或许不会相信我，而且也无法补救以前的过失，反而抱着羞愧、疑惑、沮丧的心理，而甘愿在污秽沉迷中了此一生。对于抱这样想法的人，那我也就绝望了。

责善

互相责求向善，是朋友相处之道。但是必须做到尽心劝告，并好好地开导他，尽自己的忠诚爱护的心意，尽量婉转致词，使朋友听了就能够接受，想明白了就能够改过，对你有感动。却没有恼怒，这才是真正的责善啊。

如果首先揭发他的过失罪恶，极力诋毁斥责，使他无法容身，虽然他已经萌发产生了惭愧羞耻或愤怒悔恨之心；虽然也想要降下自己来听从，可是在情势上已经难以做到了。这就等于是刺激而激怒了他，以使他做坏事了。所以，那种当面揭发他人的短处，攻击揭发他人隐私，以此用来换取自己正直名声的人，都称不上是真正的“责善”。

但是，我不可以这样去对别人“责善”，如果别人这样对我“责善”，凡是批评攻击我的过失的人，都是我的老师，怎么可以不乐于接受而且内心感激他呢？

我对于圣道还缺少心得，学问还很粗疏。各位同学跟随我来此求学，我常整夜思量，觉得身上的恶尚且未能免除，更何况是过失呢？

《礼记》上有人说，事奉老师不可以冒犯，也不可以隐讳不说，因此就认为对老师是不可以劝谏批评的，这是不对的。劝谏批评老师的方法，要坦直却不至于冒犯，委婉而不至于隐瞒。假如我是正确的，经过劝谏批评更可证明其正确；假如我是错误的，经过批评可以去除错误，这就是教者学者彼此互相规劝而长进的啊。

各位同学责求向善，应当从要求我为善开始。

“谢天谢地，不忘祖先，敬偎圣贤！”

曾仕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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